艺术家介绍 | 韦天瑜:镜像
原创 华东师范大学校庆公教项目组 美育研究所 9月12日
韦天瑜
人物简介:
1956年4月生于上海。浙江美术学院78届雕塑毕业留校任教。1991年应美国明尼苏达大学艺术系之邀作为访问学者赴美。
2003年创建中国美院综合艺术系,任系副主任,将当代艺术教育纳入学院四年本科教学。2004年转任中国美术学院上海分院副院长,并兼任中国美术学院公共艺术系主任和城市视觉艺术研究中心主任。
2011年华东师范大学任美术学系系主任。明确提出“现当代艺术的理论与实践”的办学特色,进行了一系列当代艺术的教育改革。作为澳大利亚皇家理工大学名誉教授、博士生导师,探讨各个层面的联合培养和交流。2014年启动华师大现当代艺术研究中心,举办了一系列全国范围的和上海地区的当代艺术展览和论坛。
其作品曾赴美国、法国、日本、澳大利亚展出。屡次入选国内美术大展及国际大展,并获得各类奖项。为各博物馆、美术馆、相关机构及个人收藏。
韦天瑜:镜像
雅克·拉康认为,儿童通常无法通过自我感知认识自己身体的完整性。由于缺乏相关的时间感,空间感,运动感,他甚至视自己的身体为一堆破碎的物体并心怀恐惧。直到生长到六至十八个月的儿童才能利用反映于镜子之中的形象,逐渐获得自己身体的基本结构的整体形象。当然,拉康所说的“镜像阶段”的意义是通过外在于自身的镜像来为主体提供一个整体,从而清晰的界定自我。
卢梭说:“人与禽兽不过是程度上之差。”这种质疑其实一直困扰着人类。也使人类犹如“镜像阶段”前期的儿童,只是片段的、碎片的认识自己。
人类的初始年代产生了大量神话,其中许多主体都有人兽同体的特征。仅仅中国的《山海经》就出现了四百五十多个神。其中和黄帝打仗的蚩尤是人身牛蹄,四目六手;炎帝神农牛头人身、河神“冰夷”、水神“天吴”、海神“禹京”和“禹”、沙漠神“长乘”等,都是人面兽身。希腊神话中也不乏大量人兽同体的描述。例如大地女神盖亚(巨人族的母亲)之女,上半身是美丽的女人,下半身长着可怕的蛇形。她还生下了长着妇人的头和身体,有着鸟的翅膀和青铜的鸟爪鹰身,在希腊神话中负责把死者的灵魂送往冥界的女妖哈耳皮埃、地狱恶犬刻耳柏洛斯、以及八个头可以杀死,而第九个头却是永远杀不死的九头蛇许德拉等等。
虽然早期人类充满对自然界的恐惧,但借助非人化想象,目的是企图获得超能量来征服自然,支配自然。本质上人类视自己为完全凌驾与万物、万兽的精华和灵长,把自己推到宇宙除神之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即便是神话中的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也说着人话做着人事。同时期的中华文化也认为帝王是天子,是龙种。由于受了自古以来神创论和皇权神授的观念,从东西方大量人兽文化遗产中展现出来的都是服务于人类君临万物的意识需求。人兽同形不只是自然现象的人格化,而是政治、宗教、社会意识的高度抽象化。人兽同形逐渐完全被政治化、道德化、功利化。
《被捆绑的香奈儿》影像装置高2米,长3.5米,宽4米,2008
其实在人类的心中,人是高于万物、不容贬低的。苏格拉底说:“人啊,认识你自己!”,是基于“人”作为一种能实现自我价值的自觉体。 “一个未经审查的生活是不值得人过的生活。” 他说这种话是把人作为掌控现实世界的主体来指涉的。 所以当150年前达尔文突然说人类是与猿猴同宗,世俗社会表面上是不能接受君王和教皇的权利不是神授的现实,其实内心完全无法接受人类与兽类归为同类,感觉这是挑衅和亵渎人类尊严的底线。以至于虽然近代的人类已经完全认同人兽同源。但几千年的文脉传承使大多数人无视自己身上的兽性存在。
这种人性、兽性认知的回避是产生近代人间悲剧的根源。
悲剧不会一天形成,地狱也不会一天建成。当人与人之间什么都开始讲底线时,人性和兽性混淆的事也就铺天盖地。我们知道“乌鸦反哺”的故事,也听说过“虎毒不食子。”但是在“文明”的人类中,却看到听到父子相弑、夫妻相杀、兄弟相残,巨大的车轮在女童弱小的身躯上一再的碾压,冷漠的路人视而不见;娶了个老外做老婆,说是文化差异实验;群体性贪污、群体性放毒、群体性作假、群体性愚昧冲击人类行为的底线。这不仅仅是信仰缺失,崇权、拜金主义盛行,也不仅仅是 “社会转型的变化与竞争速度太快造成的代价。”
《过滤》影像装置1.2m x 3.5m x 4.5m,2003
人类的堕落远不止一时、一代,一群、一族、一国。人类的兽行自古就有。生吃猴脑、生剐驴肉,置于刀俎、付诸庖厨。同类相煎、同室操戈,重者车裂、凌迟,轻者骑木驴、打入地牢。人类历史上,不义之战枚不胜举,理性的丧失和对人性的谬释见怪不怪,理由随手捡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自由竞争,优胜劣汰”、 民族矛盾、种族歧视、宗教异教、国家争端、政治差异、贫富只差都可以是原因。两次世界大战,近代的几百次局部战争,战争暴戾血腥,人命如草,还奢谈什么正义不正义!当毒气室、集中营、流放地、绞刑、断头、公审、宣判披着国规法律的社会许可外衣公然横行,你如何能静静的研判是处心积虑的谋杀还是公正的伸张。
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造成地球上的物种日趋减少时,人类的恶行已经越过了物种的界限。大多数人不会因此产生任何罪恶感,因为他们自认为人比其它动物高贵得多。在既得利益面前,杀戮动物和物种灭绝命该如此,对动物意志的强奸几乎天天在日常生活之中发生,人类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动物界的统治者和暴君。尽管人类社会努力编织“文明”遮羞布,弱化“衣冠禽兽”的形象,但从整个人类的种种虐兽的行为而言,已经是实实在在的“禽兽不如”。
莫里斯撰写的一部人类行为学著作甚至直接将人看成动物,命名为《人类动物园》。在他的《动物总动员》中,把人描写为一种“自称人类”的“奇怪的、丑陋的、裸体的,没有任何皮毛的生物”。在地球村的动物们眼里,“人类对待我们的行为就像是禽兽,” “他们不是偷盗就是谋杀,而且无数次的破坏所有的东西;我们深爱的家园就这样悲伤地消逝了;那时天空充满千百种鸟,现在只有寂静;那时有海豹畅游在水中,现在所有的生命都已经走到尽头;人类是一个趁着夜晚入侵的贼,从土地上夺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就像一条蛇,为了生存不惜吃掉自己的尾巴。但地球并不属于人类,他们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一分子,人类并不会编织生命,他们只是织物上的一丝条纹,我们都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植物人类和我们动物。当土地遭到毁灭时,动物们不是遭到驱赶就是被杀害,人类将独自统治地球,然后,失落和绝望,他们也将会被从地球表面抹去……。”
《社会契约和被抛弃者》装置1.8m x 3m , 2003
这正如威廉·詹姆士所说的:“人简直是食肉猛兽中最令人生畏的,他是惟一有组织地捕食同类的猛兽。”
人类怎么了?地球人怎么了?人类社会一定出了大问题。
恩格斯说,“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20世纪的现代派作家开始对人类社会特别是近几百年来的种种行为重新认识。现代派作家关注人的异化,人丢失了生存价值、丧失自我后的悲哀和痛苦。许多作家通过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和手法如意识流、寓意、象征、内心独白、荒诞、 变形、神话等反映人已经变成社会现实中一种不可理喻的没有自由意志的怪物。各种新的文学流派和表现思路在残酷的现实生活的母体内孕育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反传统的变革力量,一股新的价值取向和美学取向在文学领域形成了强大而持久的震荡。传统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描述不见了。人以各种被社会现实所异化的非人面貌出现。他们甚至丧失了人类的外观,丧失了自我的主体意识。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变形记》笔下的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英国存在主义小说家威廉·戈尔丁的《蝇王》中,一群逃离“文明社会”核战争阴影的儿童来到荒岛,在这块净土上却野性复萌回归于野蛮。法国荒诞派作家尤奈斯库描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城的居民相继变成了犀牛。
《浮云》综合材料 3m x 2.5m x 1m , 2013
异化这一主题深刻的批判了现代社会的种种问题。传统文学中的典型人物在此却成了被种种社会现实所异化的非 典型和反典型。人的异化,人的兽化,人的物化已经普遍蔓延,并由此产生人的精神世界和文化现象的畸变。
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即人的兽化或虫化,在现实生活中显然即不可能且荒诞和虚妄,但它却是那么真实。 卡夫卡表现小说的主人公人在社会的压力下,完全丧失了个性尊严,生活的忧虑如何摧毁了一个人的正常性格。格里高尔虫化后,不仅丢了职业,给家里带来不幸并遭到家庭的遗弃。卡夫卡表现了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家庭关系的异化。最后小说的主人公封死了同外界之间的联系,产生现代社会中为生存困境所逼迫而普遍存在的心理危机,终于在精神的孤独和饥渴中无法自理生活慢慢死去。格里高尔不是被自己的虫化杀死的,而是被周遭人们的心灵扭曲和社会对人的异化环境杀死的,他们没有用人类本该具备的亲情、同情、道德、良知来拯救他,他们才是真正的虫。
《蝇王》中一群天真烂漫的孩童的经历,使貌似强大的现代文明不堪一击,从而造成人的兽化迅速蔓延。本来孩子们远离千里之外核战争的威胁,远离大人的管教,远离文明制度的约束和束缚,这个荒岛应该是的欢度童年的天堂。但是作者展示了人在失去文明的境况下人性一旦失控,人类的劣根性中的恶力量的如此强大。人们不仅仅震惊童心的泯灭和人性的黑暗,也震惊为异化的现象并不只存在于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中,更是恐惧的认识到也许真正的野兽是人类自己。
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为现代派作家们的创作揭示了使人绝望的现实社会和判断基础。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直击了人性中隐蔽的另一面。现代人们感受到了现实世界的荒诞和生存处境的不可把握。
人类一直努力与“禽兽”划清界线。黑格尔认为“绝对观念”由于固有的矛盾,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向自己的对立物转化,分裂出与自身相对立并制约着自己的外在力量。” 亚里士多德的论点把人类和禽兽对立了起来:“如果人没有美德,人就成了动物中最邪恶、最残暴、色欲与食欲也最大的动物。”
人类一直不敢正视自己本性中的兽性部分。其实大可不必。
和苏格拉底同时期的孟子很早就认识到了“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 唐代的道学家无能子将动物分为甲虫、毛虫、羽虫和裸虫,裸虫指的就是人。人在生物分类学中已经被20世纪的生物学、动物学和分子生物学证明,属于动物界,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哺乳纲,真兽亚纲,灵长目,类人猿亚目,人超科中的人科、人属和唯一的现代智能人种。黑猩猩、倭猩猩和大猩猩是人类的堂亲,在500-700万年前分途进化。长臂猿和猕猴等灵长类属人类的远亲,于1800-2500万年以前分歧进化。约6000万年前灵长目与其它兽类分歧。人和猿、猴这些灵长类动物有共同的祖先,与哺乳类动物同宗。在地球上30多亿年的生物进化链中人类只是其中渺小的一环。人类在宇宙大地的循环中过往生息,人类身上流着的每一滴血、发生的每一种行为、选择的每一个生活模式、产生的每一种思想、建立的每一种理论、推出的每一种主义都是这个浩瀚自然的必然产物。
什么是人性、兽性?你怎么定义人性、兽性?
也许我们看到终极真理的临近,也许只是黑暗的来临,我们看见是死亡?是evolution(进化)还是revolution(革命)?著作最为晦涩的“后现在理论精神导师”,法国思想家让·鲍德里亚的话总挥之不去:“在一个完全本末倒置的世界上,正确只是错误的一次行动。” “今天,整个制度都在不确定性中摇摆,一切现实都被符号模拟的超现实所吞噬。如今控制社会生活的不再是现实原则,而是模拟现实。目的性已经消失,我们现在是由种种模型塑造出来的。”
一生追求完美认知的柏拉图却有一个著名的警觉认知完美的“洞穴”寓言。在这则寓言中,柏拉图假设有一群人“居住在一个洞穴中,有一条长长的甬道通向外面,它跟洞穴内部一样宽。他们从孩提时代就在这里,双腿和脖子皆被锁住,所以是在同一地点。因为被锁住也不能回头,只能看到眼前的事物。跟他们隔有一段距离的后上方,有一堆火在燃烧。在火和囚徒之间,有一条高过两者的路,沿着这条路建有一道矮墙,就像演木偶戏的面前横着的那条幕布。”外面顺着墙壁走过的人们“带着各种各样高过墙头的工具,用木头,石头及各类材料制成的动物或人的雕像,扛东西的人有的在说话,而有的沉默着。”“由于他们(洞穴人)终生不能行动或回头,因此外部世界投射在他们面前的影子,便成为他们所能看到的唯一的真实。当路过的人们谈话时,洞穴里的人们会误以为声音正是从他们面前移动的阴影发出的。”
试图探索和判断人性和兽性很难,也许是不可能的。相反要努力去认识真相——也许根本没有人性、兽性之分。或者你会发现,其实重要的不是人性和兽性,而是如何摆脱碎片的分析,尽可能得到自己完整的镜像。
文 | 韦天瑜 2011年11月29日
编辑 | 谢心怡
▌展览地点:华东师范大学中北校区
▌ 展览时间:2021年10/1-11/10
转载请注明出处。